由于职业的特殊性,我和邮递员打交道最多。
我是个写作者。20世纪90年代初,我就喜欢上了文学,常有“豆腐块”发表。当年,稿件是写在草纸上的,用稿纸抄好,通过邮局投寄给一些报刊社。
等待稿子的录用和刊发,成了青年时代的我最开心的事。昏暗的灯下,把稿子写好、抄好,然后,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。第二天,无论刮风还是下雨,我都会骑着那辆快要散架的自行车去10里外的邮局,将一枚8分邮票工工整整地贴在信封上,再投进那个绿色的邮筒。听着信件落进邮筒里发出的声响,一缕希望的光又一次在一个高考落榜的乡村青年心头升起。
接下来,我三天两头去村部取信。稿件有留有退,心情有沮丧、有欣喜。
一天,我又去村部看有没有我的信,一串清脆悦耳的自行车铃声传来,一位穿着邮政绿的中年男人推着邮政自行车走进院里。他从自行车后边鼓鼓的信兜里取出几张报纸和一沓信件来,还有一张绿色的邮政取款通知单,放在了收发室。我一看,有两封信是我的,那张取款通知单也是我的。长长的牛皮纸信封里夹着报纸,一定又是我的稿子发表了。我忍住内心的狂喜,从收发室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信和取款单。
“这些报刊社寄来的书信和取款单,原来都是你的啊?”穿邮政绿的中年人卷了一根旱烟棒,看着我问。
我点了点头。
中年人笑了:“小伙子,好好写。我当了这么多年邮递员,数你的信最多。这样吧,把你家的具体住址告诉我,以后你的信,我直接给你送过去!我姓霍,咱们一个村,我住前街,你就叫我老霍吧!”
这时,我才细细地打量着老霍。他身材魁伟,圆盘大脸,青青的胡茬儿。因为长年送信,风吹日晒,面色黝黑。那几年,因为热播电视剧《霍元甲》,我对“霍”姓特别留意。后来,和老霍熟了,我才知道,他的儿子竟然是我的小学同学,我还和他儿子在田野里打过鸟儿、放过风筝,在河湾里洗过澡。
我告诉了老霍我家的地址。老霍说:“你们家在村西大榆树底下,是我到咱们村送信的必经之路,只要有你的信,我就送你家去。”
于是,老霍成了我家的常客,每天准时骑着那辆邮电绿从我家门前经过。有了老霍,我免了去邮局寄信的奔波。每次,老霍来送信,顺便就把我早就装好、贴好邮票的信件取走。看到我缺信封和邮票时,他还会及时给我带来些。慢慢地,我对他更加信任,甚至连我取款单上的款额也由他代取。
夏天,老人、妇女,光屁股的孩童,都聚集在大榆树下乘凉。我也经常备上一壶清茶,不管有没有信,都在树下等着老霍,看他饮下我的花茶,和他聊上几句,当是我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。出乎我意料的是,老霍的古词背得不错。
有一次,老霍骑车走了,树下纳凉的五姥爷说,这个邮递员的爷爷的爷爷,当年是咱们这一带的信客,因他背驼,大家叫他“霍驼子”。五姥爷说,那时候,我们这一带的乡村还没真正通邮,霍驼子是这方圆几十里内的信客。他把人们的货物和书信放在信套里,牵着那头大青骡子行走在乡间。他从不舍得骑那头骡子,为的是让它多驮一些货物。霍驼子行走在乡间,饥餐渴饮,和大伙儿混得很熟,因为他诚信,人们特敬重他。
无独有偶。十几年前,我在余秋雨先生的散文集《文化苦旅》里,看到过他笔下描写的一位行走在乡间的老信客。霍驼子和余秋雨笔下的老信客,都是旧时代的人,虽然是私人职业,不受任何机构管理,却全都凭良心和诚信,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和爱戴。霍驼子干到了七八十岁,无疾而终,前来为他吊唁的人挤满了院子。
想不到,他的后辈老霍,成了新中国成立后公家的邮递员。老霍和他的祖上一样,尽心尽力为他片区内的百姓服务。我在老家的那段时光,凡是我写的稿子,都是经老霍的手投往各地。每次我发了稿子,老霍都说:“好好写,将来成了大作家,可别忘了我啊!”有一次,我在报纸上刊登了一篇文章,得了30块钱稿费,我请老霍代取出来,又请母亲买点儿肉,割下园里的芹菜,包了顿饺子,买了一瓶白干,强拦下老霍吃了顿晌午饭。
我去了外县后,和老霍的联系就慢慢中断了。不过,在和其他邮递员打交道时,我想的最多的还是老霍,总觉得他骑着邮电绿笑着向我摆手:“你的信!”
后来,邮电分营,通信的方式也五花八门,平信、挂号信快件到现在的特快专递,我都用。互联网的普及,我寄的信也越来越少,但仍然通过邮局订报刊。每到一处,我总会和当地邮局的人处好关系,和我打过交道的邮递员不下10位。
去年春节,我回到老家,和弟弟说去看看老霍。弟弟说,老霍前年过世了,脑出血,他的孙子现在在邮局工作,附近几个村是他负责的片区。听到老霍去世的消息,我惊得手里的筷子掉到了地下。眼前顿时浮现出老霍为我吟咏唐代诗人李绅的《端州江亭得家书》的情形来:“雨中鹊语喧江树,风处蛛丝飏水浔。开拆远书何事喜,数行家信抵千金。”